盛夏印象 -by 一华

tomato

盛夏印象


终于决定提笔写这篇文章。


1，印象

当我最早想写这篇文章的时候，北京短暂的春天刚刚过去，夏天刚开始来临。在夏的初始，万物刚由新绿转向成熟，多少还存有几分娇羞。然而一转眼，却已经到了酷热的六月。炎炎烈日中我在北京和南方的城镇之间穿行。初夏温柔的蓄势待发早已成为逝去的印象，孕育出的是盛夏一片浓重的生长。这种生长一望无际。每一棵树冠都尽情伸展它的肢体，要遮出整个大地的荫蔽。每一朵花瓣都极力绽放它的色彩，要夺去整个天空的云彩。万物毫无保留地宣泄它们积郁已久的力量。这种力量充斥在城市的大街小巷，充斥在太阳之下的每一寸土地中。

一切剧烈的感触都像时新的瓜果，刚摘下来时觉得奢侈的香甜，浸透你每一个感观。时间一过却迅速发霉发烂，即使可以冷藏，也再不复新鲜时的味道。于是就趁着还新鲜的时候，咀嚼着万物的生长，试图用文字的徒劳，来挽留这盛夏的印象。

文字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。它寄生在我的脑海里，却从不曾属于我。它在那里忽隐忽现，就像一池浑浊的液体中肮脏的颗粒。我使劲地搅了搅脑袋，这些颗粒便从底部翻涌上来，浮沉中偶尔几点露出水面。可是当我静下心来准备记录时，它们却迅速沉没，消逝在思维的流水中。就像一群浮游的蝌蚪，在手指间窜来窜去。偶尔会蹭到我的指尖，却从不曾落入我的手掌。

我断言自己不可能写太多的文章，因为文字只是一场血淋淋的酷刑。在外力的挤压下，体内的血液翻涌，从破裂的躯体喷射而出。我低下头，看见了自己绽开的胸膛，心脏在那里勃勃跳动，连带起一片血肉模糊。一柄利剑割开，一股鲜血喷涌，一个番茄碎了，一堵白墙。窗外依然是流动的云。然而番茄的生命只有一次，我的生命也只有一回。天空和星辰，还是那样在流动。

我终于一把抓去，那些液体缓缓退去，剩下掌心蝌蚪们残破的尸体。


2，程序

在这个忙乱的夏天，我在程序的汪洋中浮沉，和眼前那台黑色的机器，一遍又一遍述说着那些严密的话。这些语言世界上只有一小部分人能懂，却创造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跃进式的文明。在这种跃进中，机器深深地植入了人类生活的每一部分，成了人们不可或缺的亲密伴侣。那些一行行精准的代码，建造出一个个纷乱迷离的世界，直击人们的视听感观。于是真实和虚拟合而为一，理性和思维不再分离。即使是最原始的感情，也难逃理性冷漠的剖析。世界正在被如此精细的明确化，一切神秘都要退避三舍，文明似乎登峰造极。我们每一位个体，也因此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力量，举手投足之间，都能让世界留下阴影。

在这场声势浩大的进程中，我们被机器的躯体占据，人自身的躯体柔弱不禁。我们被机器的语言占据，人自身的语言却退居一寓。我们被机器的思维占据，人自身的思维无迹可寻。我看到每个人都在与机器做爱，繁殖出一个又一个的人机体。我看到理性的钢针深深地钉入思维的肉体，人们挥舞着大锤，为了构造辉煌的建筑。嘈杂的工地上，钢铁与钢铁碰撞，遮盖了血肉飞溅的呻吟。在一片杂乱的焊接声中，黑色的面具合拢，我听见自己坠入了牢笼。血肉和机器，在这里被揉为一体。有一个声音，却在骄傲地宣布：我从此强大，不再惧怕风雨。

我却一再感受到这种钢铁碾磨的痛苦，不得不一再停下手中的程序，在冥想中舒放自己。自然青青的欢愉和自由，舒润着我受制的思绪。是马的天性就是要自由地奔驰，辽阔的草原才是我诞生的地方。夕阳斜照的大地金黄，只有我和我的影子，在草原的尽头独存。一切的缧绁都要被卸去，只有青草和星光可以抚摸我的身躯。清晨的时候我醒来，喝一口清风，仰起头，是流光和霓虹。长风写我意，青天亦幕布。花开任花谢，云起尽云收。我放开四肢，在草原中狂乱地奔走。天下之大，哪里不是我的归宿？谁说一定要去那片绿洲？大山大河，都是我的道理，为什么非要用你的逻辑？

在群鸦和麦浪滚滚中，一个声音问躁动的群星：是理性为我们存在？还是我们为理性存在？


3，记忆

在这个盛夏的中午，路边的花儿开的鲜艳。浓烈的阳光下，那一丛丛的色彩斑斓熔化成粘稠的一团，将光线和我的眼睛粘成一片。那些热烈开放的花瓣，在枝条上不住地颤动，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姿态。就像一群小人在枝上跳舞，带来满世界的欢愉。这时一阵微风掠过，花瓣脱离枝条飞去，落在马路中间，又打了几个滚，躺了下来。于是生与死的旋转骤然加速，它注定地被我碾过。世界瞬间褪去了所有的色彩，一切喧嚣都归于沉寂，严冬在刹那间来临。这朵热烈的花瓣注定地逝去，它这一生的灿烂已经结束，只能期待着下一次轮回。

我在两侧遮蔽的行道树间迷走。阳光偶尔穿透重重的绿叶，击打在我的头顶，和眼前晃动的水泥路面上。路面的远方，一排排的楼宇上面有一扇扇的窗户，一扇扇的窗户后面是一群群的人。这个钢筋水泥建构的巨大的养殖场，在每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饲养了十万余人。人们在这里出生长大教育就业，喜怒哀乐嘻笑怒骂，在这里吃喝拉撒生老病死，完成生命所需的所有循环，有些人甚至从来没有离开过。这个系统是如此的精致和复杂，使人以为是自古以来永恒的存在，而无法想象它只有百十年短暂的历史。不由得又让人感慨于时间的无穷力量，在夏日阳光折射的气浪中，又在心底轻轻地一声叹息。于是，时间就又从叹息的间隙流过去了。

我知道所有的记忆都会淡去，就像所有的青春都会爬上皱纹。而这些阳光折射下的绿意，却似乎唤醒了我远古的记忆，带我回到久违了的家园。在这些迷乱的树丛间，我搜索那来自于丛林中的记忆。那种记忆，已经在脑海中蛰伏了一万年。在这个急速变动的时代，一切的过去都被迅速冲刷走。而如今我终于回首，你多少年来的身影依旧。你笑容满面，我却热泪滚滚而下。过去的所有排山倒海般涌来，世界在我周围急速旋转，四围的树梢融入了楼宇，眩晕中我呕吐到鲜血淋漓。我是谁？我从哪里来？要到哪里去？我是这个世界的中心，还是我根本就不曾存在？

在那一场绝望的风中，我听见了一声绝望的呐喊。


4，根源

一切痛苦源于欲望的不满足，正如一切幸福源于欲望的被满足。我们形形色色的欲望，不可能完全地不被满足，也不可能完全地被满足。从这个意义上讲，从来就不曾有绝对的痛苦，也不曾有绝对的幸福。

我们的欲望被上天抑制。我们被绑缚在大地上，从来不曾摆脱过。那种叫做重力的场，让我们无法飞翔。那种时间的流，让过去的一切无法回首。那种叫做轮回的东西，让我们经历生老病死。我们的一切都来自于它也受制于它，包括身体和思想，都无法超越它而存在。就算借助钢铁的文明，也只能略微减少对它的依赖。在它面前，我们是强者，还是弱者，又有什么意义？

我们的欲望被同族抑制。人的社会如同森林一般拥挤，密密麻麻都是欲望的树枝。阳光、空气和水，都是群树虎视耽耽的目标，是它们生存的基础和动力源泉。每一棵树在生长时，一不小心就会侵犯他人的领地。强大者随意生长的枝叶，都会让下面的弱小者无法呼吸。群居社会原本需要高度的自律，谨慎地划分每个人欲望的空间，从而获得某种秩序和均衡。然而树的天性就是要伸展它的枝叶，即使被全世界讨伐，也要有冲天的华冠。自律的本能总不如伸展的本能强烈，所以冲突将会永存。文明的真正标记，或许就是能让人放弃一部分的满足，来换取另一部分的满足。

我们欲望的自身也破碎不堪。每个人体内都是各种冲突的元素并存，象一块砸碎了的玻璃装在皮囊中。于是辗转反侧之间，都是躯体被划破的声音。我们希望欣赏高山的美丽，却恐惧于路途的艰险。希望拥有健康的体魄，却懒惰于每日的晨练。希望能与亲人相守，却也需要独立的自由。渴望成功，渴望被更多的人记住，却也想要平淡和安宁。我们总是希望得到更多，却总不能放弃累赘的现在。面临这样的得得失失，又有谁真正能够收放自如游刃有余？

即使是求真和求善的欲望，也难免经常冲突。我们无法克制探索世界的渴望，总试图去探究纷乱表象背后的理由。正如小时候在山上玩耍，见到花丛掩映背后的一个树洞，总想探进去看个究竟。满希望里面住着美丽的仙女，没想到大多是毒蛇和蚊虫。人的世界是最诡异的河流，即使最平静的水面，也不乏最湍急的暗流，和最污浊的漩涡。纵观人类的思想史，其结论大多也是“可信者不可爱，可爱者不可信”。面临求真和求善的决裂，有人宁愿投入宁静的湖水，可是继续生存的我们，究竟是应该选择可信，还是选择可爱？

要有怎样的胸量，才能去爱这个世界？


5，破碎

我们生活在一个破碎的世界里，在这里完美从不曾存在过。这个破碎的世界孕育出了破碎的人类，和它们所拥有的破碎的思想。破碎的人们不安于自身的破碎，总试图建立一些完美。其中最接近完美的努力或许是数学。可是罗素说，数学也是破碎的。即使是纯粹逻辑上的自恰，也无法追寻。于是完美就这样死去，所有的秩序终究退化为局部的假相。在思维的边界，一切只剩下破碎，我们要去接受它的永恒。

世界生来是不完美的。花丛之中，必生杂草。阳光之下，必有阴影。山川连绵中悬崖如削，平原的尽头裂出了河床。风云雷电，都是力和力冲突的结果。创造就是毁灭之因，爱与恨相生相随。即使是最浓厚的温情，也难免几许莫名的自私。从来就没有任何秩序，能够理顺所有的关系。没有任何方法，能够解决所有的问题。我们还在钻研牛顿的方程，黑洞早已在旁边漠然存在。正陶醉于气象模型的精准，一场飓风夺去了数十万生灵。上帝说，你们有谁，觉得自己是无罪的，可以举起手。可是这个世界上，又有哪一块空间，是真正干净的，可以用来孕育无罪的人？

人生来是不完美的。愚蠢、顽固、懒惰、怯懦，都深植在我们的每一个细胞内，混杂在每一言一行中。这种不完美原本无法弥补，任何追寻的努力都必将以失败告终，只有认同自身的破碎才趋于合理。可是上帝却同时给了我们追求完美的欲望，让我们在地狱中追求天堂。明知不可却强要为之，或许这也是破碎的内容吧。

从破碎的心中，看到的一切都是破碎的。

我又不禁要问，如果心灵完整，世界将会怎样？


6，熔岩

然而我的内心涌动着恒古不变的情绪。这种情绪，从被创造时就注定地流淌在血液中。即使是将世界挤碎的力量，也无法阻挡对它的向往。

只要是火山，就会爆发出熔岩。那是来自地层深处，对天体不可抑制的渴望。即使只是爆发前的隆隆声，也足以震慑整个地表。



June 2005
Rev. April 18，2006

tomato

原帖地址:  http://www.ygclub.org/ctrip/2006-04/01359682.html

看来一华同学以前就喜欢把去年的文章拿到今年来发;P
;P

chenya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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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月

看上去字好多,上班时间,不多看了~~:lo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