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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谁看过《理发师》吗小乡2007-02-15 01:38
对陈逸飞的敬重是在年轻之后,
这几年的事了。

年少时看过他的《人约黄昏》
记忆力也只是昏黄的光线里支离的片段。
看烦了他的油画《浔阳遗韵》极尽矫饰的浓重脂粉气,
厌倦那画满世界的被复制过作为装饰,
也见过哪个小青年的博客里
轻狂地说道:
陈逸飞,陈丹青之流,不过商人!

但看了《理发师》,
心里还是颇被震撼了一阵子的。
不完全被那小人物在大历史命运震撼
不完全被大战争中的平凡男子和弱女子的故事震动。
感想多,
多到不可说。

手边刚借了《逸飞视觉》一本关于荷兰的画册,
曾经不舍得买,
前几天在书店里,
看见印着“逸飞视觉”的铁展示架子上摆放着全和逸飞无关的书籍
好久不看《青年视觉》杂志了,
自从逸飞不做主编,
那杂志再没有以前那么有看头。

记得还是几个月前,问小文:
《理发师》好看吗?
心里疑惑得很,
只见小文斩钉截铁的回答只两个字:
好看。

我觉得这是个好电影,
不但被感动,更被鼓舞,
也因此回忆起许多事情。
有时候看电影会让你更加了解你自己。



陈丹青纪念陈逸飞的文章(截选)小乡2007-02-15 01:40
逸飞相帮朋友,不在话下,单为我,便热心忙过好几回。那年我要去纽约,请他传话给亲戚,他即去了,立时给我写信来。

1976年前后,便是逸飞景山画出“占领南京”大创作,那真是发了狠了。我记得逸飞是脚手架上跳下地,仰看画面,脸上一副年纪轻轻的凶相,下巴扬起来,说是背景非要画得深进去,“部队哗一下子往里冲!”他每要做什么自以为要紧的事,便即神色凛然,意思是你看好,我定归做成功。今天三五艺术家,脸上想入非非有表情,那是欲望的表情,逸飞一代的志气清坚,我是久不看见了。

“丹青我老实跟你讲,我顶想做的不是画图画!”忽一日逸飞下巴扬起来,凛然语告,“我总有一天要来拍电影!”

所以逸飞早有念头在,据他说法,其实还要早,是他中学有次跌了腿,久卧床上,弄一叠电影画报翻来翻去看。少年人迷一件事情,不奇怪,若是此后上了心而果然做,便是有志气。中央美院王式廓,画着画着,忽然掼倒在地,死了。香港李翰祥是在拍片现场弯腰瞄镜头,忽然胸口闷,歪倒死了。这是我顶佩服的死法。到我现在的岁数,虽不算怎样老,时或便有同辈的死讯传过来,可哪会想到是逸飞!他死在工作的当口,一条性命,凛然交给“拍电影”。我晓得有人不服陈逸飞,那么谁也来这样子死死看!

他的电影,我是看过的。第一部力气用足,意象纷乱,那样子的没有故事,没有结构,可以的,然而毕竟是绘画的想象与影像叙述不是一回事。可是拍成一部电影好不容易啊,他总算还了第一笔夙愿。《人约黄昏》相当可看,比比凯歌的《风月》、艺谋的“摇啊摇”,一是陕西知青,一是北京知青,懂什么旧上海与旧江南?到底逸飞上海人,遥想他童年五六十年代,马路上的上海人其实全是过来人,结果是连背景群众的衣帽扮相也都经得起看。逸飞钟情欧洲文艺片的所谓“优雅”情调,也还贯穿全片,多少有点意思在,我不喜欢的是原作,这便是逸飞的趣味了。

说到逸飞的趣味,众人议论,多以他晚近的美女系列、古装系列,及弄时尚、选模特做依据。然而看《黄河颂》、《红旗颂》与《占领总统府》,逸飞实有英雄情结,崇拜英雄主义的,此为近人所不知。他自强好胜有果断,便是个人奋斗当英雄的坯,遇上“文革”时代泛政治化激情,又是建国后新起的油画家,与我辈知青逆子相较,他的成长经历与政治观价值观,自然正面而进步,曾是沪上评出的优秀共青团员。虽因同行相嫉,他“文革”时期的力作几乎全部被否决,但他的职业生涯与功名之途,算是顺利的,不像葆元在工艺美术系统虚掷岁月十余年,怀奇才而大不遇。此所以逸飞早年的画作局势庞大,雄心勃勃,自是一股朝气、自信、有魄力,即便政治宣传大主题,真有青春热情在,论重要性,同期同代,今也无有可资替代者。

逸飞旅美后的作品,极尽矫饰,脂粉气。“资产阶级”一词,今非贬义,而他从此的作品确是一股“资产阶级”气。但这也可以不是贬义的,因他“资产阶级”得认认真真不敷衍。我看他1983年首次个展的女音乐家系列,那西人的眉眼刻画虽已凭照片,而刻画的用心用力,直追那枚鲁迅的耳朵,怕要画十个钟头才见效。而美国那边市场赏识,也有道理,因如萨金特一代资产阶级肖像的写实画品早已无迹可寻,一位中国画家有这等诚心诚意的模拟之作,1980年代美国人,绝对久违了。

再说下去,逸飞的人格,深植上海一地源远流长的崇洋情结。这情结,在逸飞作品中未见文化认知的深度,但见刻意追求的强度,而这追求,又正是上海结束殖民期30年初开国门后,理所当然的单相思,异常热烈而认真。比之沪上才子张爱玲、刘海粟、傅雷之流于西洋文艺的好教养,逸飞这代“文革”艺术家,不可能得其“真”,此不可强求也;再比“文革”同期教条作品之“土”,及1980年代油画创作不伦不类之“洋”,则逸飞远在纽约的经营,要算得既“洋”且“真”,品相好得多了。此后水乡系列、古装系列、西藏系列,则是本土题材异国化,异国眼光本土化,不论在域外抑或本国的收藏家那里,正与西人的中国情结与国人的西洋情结相契合,得其所哉。

逸飞的美学理想,由他谓之为“古典”,其实近于沙龙,沙龙作风原本即是近东题材,极其异国情调的,故而为美国上世纪初的沙龙写实绘画所引鉴。逸飞选择了美国,上海成全了逸飞,均可窥见内在的因缘,因1990年代的上海梦便是纽约梦,而人在纽约的陈逸飞1990年代回上海,他成为纽约与上海在1990年代的私人中介与公共偶像,说来正好,其实很对。国中美术界对逸飞的近作多有轻视与非难,恐怕是不了解美国,也不愿了解逸飞与上海。我们不能因他的迷恋“古典写实”,便拿去和欧洲正脉比,非要比,国中几代画家谁有资格比?倘若放下这一节,则小范围看,逸飞自1970年代至1990年代,委实给上海地面的绘画故事作了戏剧性的交代,大范围看,则国中绘画圈数十年可数的人物中,岂能缺一个陈逸飞。

而逸飞长袖善舞,后来摊子铺得那么大,便是他自己在“文革”时也万万想不到。社会上于逸飞的观感与议论,早已是他绘画之外目不暇接的事业:于是又有侧目与非难。从异议的一面看,说重了,便是少见多怪;从美国一面看,则事属当然。美国文艺家做生意、出秀场、当明星、变角色,实在司空见惯,安迪·沃霍尔功名既就,出入衣香鬓影,偕从三教九流,一生至死,便是“公开展示的存在”。于是从逸飞那一面看,他倒是挑衅而放胆,索性把自己交给公众与时代。1990年代什么时代?全中国传奇性大幅度转型、现代化是也。他当初慨然出国,敢想敢干,后来是相机归来,愈加敢想敢干。多少人有其心而无其力,有其念而无其胆。此所以逸飞式的人物不嫌其多,惟嫌其少,不然上海滩文艺时事岂不更精彩?时势造英雄,英雄造时势,逸飞不是读书人,而是行动家。

从《黄河颂》、《红旗颂》的革命主题,到《大提琴手》、《浔阳遗韵》的异样姿媚,陈逸飞坦然呈示了自己的情怀,而我们的国家与时代,以“文革”而改革,为他铺垫了双重背景,双重机遇:三十多年来,逸飞时时代表着中国式的“先进文化”,与时俱进,与时俱荣。他可能阶段性冒犯了半生不熟的时代,他也难免得罪到昔日圈内的友朋与合作者,而急于事功做大事,顾不得那许多———以我对逸飞的了解,他已是太过忙碌太周全,当闻知噩耗,我们谁都会承认,他仍在旧梦中,不甘断念于做个艺术家,其代价,竟是自己的隐病与瘁亡。

1983年我与逸飞纽约生芥蒂,此后不往来,今已过去22年了。近年人堆里照面三四次,初略尴尬,旋即握手,沪语笑谈如往昔:他有点发胖了,西装笔挺,相貌堂堂。我俩眼睛对看着,有话不好说,心里起伤感,我想起小时候———他是老朋友,他是我老师。

逸飞“文革”间旧寓,门牌13号。我说你不怕么?他笑道:我生日就是13号。他的长子今已过而立之年,我见他时,孩子不过三五岁,童车里坐着不肯听话吃晚饭,逸飞吓他,说我是警察,于是孩子满嘴含饭捏我手背吻一吻,算是来告饶:这西来的动作想必是父母教给他,其时正当“文革”,上海人仍在自然而然学西洋……逸飞的幼子今也五岁了,我不曾见过,来日他长大成人,我跟他讲讲他父亲怎样一个人。

今日上海滩的话题,此后缺了一大块,国中的媒体,也再请不出另一位陈逸飞。逸飞走掉,到此刻不满两昼夜。以上这番话,永不得机缘当面禀告他,我也不晓得去哪里祭悼。现在南方周末约稿急,未及细忖,草成此文,逸飞灵前,算是三鞠躬。

2005年4月12日写在南京(本文略有删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