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zt-->在树上攀援的鱼chenyan2004-04-30 01:50
在树上攀援的鱼
我在街头胡乱地走,希望能够找到回家去的路,如果找不到,晚上我就不得不露宿街头。这个念头一冒出来,就使我万分焦虑。我不能夜以继日地面对这些陌生的面孔。在这个庞杂的城市里,我总也不能多次看到同一张脸。也许是我的记忆力不好,我总是迷路。事实上,没有一时一刻我不在迷路。时常这样,我突然站定了,感到一刹强烈的心烦意乱,头颅中一个神经交叉点一阵眩晕,便抻长了脖子环视周围,希望认出这是我走过的街区。这种努力从来没用。

某些特别沮丧的时刻,我坐在背人的地方拼命敲打我的头,诅咒它的木讷。有这样的脑袋的认识不该生活在这儿的。我总是打开会飞出黑鸽子来的那扇门,当我慌里慌张跑开,才想起来甚至忘了看看门里还有没有人。这样自怨自艾了一阵,我抬起头看街景,金属光泽的玻璃墙,铝合金门框,雪亮的橱窗里,银器在车灯下闪烁着游移不定的光,霓虹灯发出嗡嗡的单调声音。这一直是幅让我心醉神迷的景象,我想如果我不得不离开这儿,一定会哭的。

人群蜂拥而至,随即又消失在各个街角,我努力寻觅着,哪怕是一张嘴平庸丑陋,或者凶神恶煞的脸呢。这些之出现一次的人,对我来说,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只有从我视野这头到那头那么短,只是些稍纵即逝的流萤。

我还记得流萤,绿绿的,亮得让人吃惊。它总是突然出现在半空,炫耀似的滑过,又无声无息地消失,象突然被空气吞吃了一样,神秘,闪烁其词,什么都不能证明。从它的出现到消失都显出一种极度的疲弱无力,看多了,觉得自己也腿脚虚虚的,站不稳当。我很喜欢这种状态,直直地看,然后歪歪斜斜地走开。

现在我是处在人群中了,不象流萤,彼此分不开谁是谁。可是如果每张相貌都永远一次性闪过,它们也将变为同一。这是一个机会,有一个人只要出现两次以上,他就诞生了,至少在我的眼中。所以一旦第一个人诞生,我就要紧咬不放,迫使自己也在这个世界上诞生。

此时此地,我只是一个不小心睁了眼的胎儿,后面拖着将要退化殆尽的尾巴,蜷曲着身子,只能见到肚子和脐带。四壁红色,柔软,富于弹性却牢不可破。所以孪生子是幸运的,还是胎儿就已诞生,大多数人还要等待许久。

我在房间与街道里漫游,像老鼠一样。

老鼠是以恐惧为生的部族,脚步匆遽,目光闪躲,不由自主地逃窜,累了就趴在黑暗中,把疯长的牙齿枕在木头上,因恐惧而狠命打磨。此时,如果有人突至,就会发现木头上两截白生生的断牙。这是跌撞奔窜的老鼠留下的,使它们恐怖生活的见证。我们知道家鼠有毒,不能吃,这是因为每只被打死的老鼠都会在临死前及时吓破疲惫以极的胆子,胆汁使肉都变绿了,变得恶臭剧毒,污染泥土和空气。我们平常吃的都是田鼠,这些乡间的绅士,在麦地里游走,腰腹肥硕,四肢纤小,适时用尾巴鞭打泥土,散发出包含荷尔蒙的体香,召唤正在发情的母鼠。然而,没有家鼠加入它们的行列,宁可擦着墙根一个接一个地疾奔。我与它们不同,优哉游哉,看着它们从我脚边一群一群窜过,如同看一场喜剧。

我常常看见一列火焰在目力所及之处穿梭,找寻它是我的乐趣。我垂头走在街上,突然,那火焰便贴着地面猎猎地燃烧着,寻踪而来,倏忽又远去了。留下我呆呆地攥着燎焦的裤腿,回想逐渐模糊下去的,冬季麦茬地里自燃的野火似的红焰,明白一旦松手,一切都将恢复,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而那列黑暗中鲜艳的火焰;那枝穿行在街道间的花朵;那面人群上空凌风飘举的旗帜,在我的目力将将能及的地方,倏忽来去,不为所动。

在这个城市里,我赖以为生的是寻觅,寻一条途径能使我诞生。其实我也想在一块木头上留下两截门牙,至少证明我还存在。牙齿是我们唯一暴露出来的骨头,显示了我们的内质:无论是歌是哭,都是最宜攻击的时候,当他的两片嘴唇上下一合,我就想,还是相安无事为上,逡巡而去。沮丧的时候,我就想把自己的牙齿狠命抛给路人:拿去,你们,好好看一看。可是,这不是途径,我不去做。

乞丐三三两两地出现了,拖着肮脏厚重的棉衣,生满跳蚤,不认识我。我赶紧走开。我不属于他们的部族。他们是以嘲弄为生的,嘲弄一切种类的生活,把众多部族合而为一,又一分为二:给钱的核不给钱的。所有人的价值都被重新评定,如此简单而自信,就想人泪。一见他们,我闷头就走,我属于后者,生怕遭受嘲弄。

等我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,就想到一个严峻的问题:对于他们,我是死了吗?我苦恼起来。我不想死。那些认为死亡意味着自由的人,说肉体是一个局限,人因有了肉体而难以超越,死亡则意味着灵魂终于脱离肉体,可以飞升了。但是,失去了肉体,连影子和脚印都没有了,即使不在乎吧,在人世中,仅仅一个灵魂又能有何作为?无所谓大气,也没有质量,无论四散还是聚合,都与尘世不再发生关系,那么,对于遗失了肉体的灵魂而言,什么叫做自由?尘世的词汇要用尘世的方式来定义,我不想靠死亡来索取,我要诞生。

怎么竟没有人与我同路?每个人都在行走,歌哭,只有我,忧心忡忡,找不到那扇窄门,多么可笑。难道我的部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吗?那么一定是我出了问题了,我不是一个独立的部族,而是某个部族衍生的囊肿。或者所谓部族只是我的臆想,这儿,一些人,鼠,流萤,总而言之,动物,如此而已。

我返身回去,却发觉我仍是迷路了,或是那些乞丐在顷刻间散尽,没有人,连街道也不复是原来的街道。我疑疑惑惑地坐下,抠鞋底的白石子儿,远处的彩灯在风中闪烁,我捡起一块木头放在嘴边啃。朽味的木头在我牙下吱吱地开裂,我嗅到恐惧的气味,涩涩地充斥我的口腔,难道早已死去的木头也会害怕吗?它还怕些什么?是对再一次被撕裂的恐惧还是生前的惯性?我垂下眼,看。黑暗中,两颗锐利细小的牙,齐齐地嵌在木中。我突然感到恐惧,木块在牙齿间磕碰,笃笃的响。我提着裤子和鞋,向有光的地方,拼命逃窜。木块在我口袋里蹦跳,时不时让我恶心。

我为什么要但诞生?我为什么不安享现实的幸福?我为什么不抓紧脐带在甜津津的羊水里安睡连呼吸都不再需要?

我对我的寻觅厌倦了,死去又怎样?在另一些人眼中我又活了,我在一个又一个人眼中活着,仿佛传递中的接力棒。只要我置身在人群中,不停地作出各种姿态,那就是存在了。其实我们所谓的活着,是由各种姿态合成的一个过程。然而生物太多了,我们不得不合用有限的姿态,比如,啃木头,奔窜,在人群中或者鼠群中,流萤一样轻飘飘地费,突然出现和消亡。

我多么希冀那烈火焰,期待它无声地拂动,舔食脆薄的夜空,哪怕它已被漂成青白,哪怕只有一瞬间,一想到它我就不能平静,我只求它闪现,闪现……

--我不想寻找了,根本没有这扇窄门的,我们还没有诞生就已活着,还没死去就已消亡。
--那你为什么还要遍地奔走,四处张望?
--天神在山上造人,人走下山,便被山下守候的魔鬼吃掉,无一例外。一日,魔鬼上山,闻天深,你造的人,都被我吃了,你知道吗?天神答:知道。魔鬼说:那你为什么还要去造人?天神答:除此之外,我还能做什么呢?魔鬼沉默,良久,道:我也是。便下山到他原来的位置上去了。
--你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?
--除此之外,我还能说什么呢?

声音沉默,良久,乃盘桓而去。我亦起身,张望着我生活过的迷人前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