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月29日下午1点,清华大学内新清华学堂某嘉宾室,清瘦干练的杨澜风风火火走进来,一眼便看到带着打工子弟过来参加汇演的同心实验学校校长沈金花,立即热情地张开双臂,和她来了个大大的拥抱。在简单与中央芭蕾舞团团长冯英握手寒暄后,杨澜满脸笑容,一边接过冯团长的话茬,连说两个“值得”——“值得!人的成长,比什么都值得”,一边转身坐下,开始接受记者的采访。
当天,由中国红十字基金会阳光文化基金与中央芭蕾舞团联合举办的“阳光下成长——与芭蕾共舞”大型文艺演出举行,北京市两千多名流动儿童观看了中央芭蕾舞团、阳光文化基金会旗下“阳光少年艺术团”和“阳光艺术教室”公益项目的流动儿童共同表演的节目,与芭蕾共舞,让孩子们近距离了解芭蕾、欣赏芭蕾艺术。
每个孩子,包括流动儿童的内心深处都有那种很尊贵、很美好的东西,艺术教育就是要让这些正能量有机会成长。这对他们的人格成长、情操陶冶会带来终身影响。
把艺术教育带给缺少机会的流动儿童
记者: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关注流动儿童这个特殊群体,关注他们的艺术教育?
杨澜:居住在大都市里的人常常会忽视,在我们的身边,有许多流动儿童。北京就有30多万名流动儿童,你平时见过他们吗?很少!因为他们聚集在我们称之为“都市的村庄”的地方,譬如像石景山区、大兴区等区(县)的城乡接合部。他们虽然居住在北京,但是他们没有去过国家大剧院,没有去过天安门广场,更没有去过城里孩子都去过的儿童剧场、木偶剧院。很多孩子甚至没出过他生活的街区。有一次我们的志愿者带着孩子进城参观,走的是中轴路,路过永定门,孩子们就高呼“哇,天安门”,路过前门,又喊“天安门”,只要见到一个古建筑,都认为是天安门。
这些孩子没有机会接触外界,也无从发现自己的兴趣,天赋也许就在萌芽中枯萎了。我们去一些打工子弟学校,发现数学老师、语文老师,包括烧锅炉的都是同一个老师。在这么简陋的条件下学习,流动儿童根本无法接受比较完整的教育。可能有些人说他们只要学学数理化就行,但是我们不认为是这样的。我觉得,特别是在青春期和更早期的教育中,孩子整个身心发育应该是全面的。艺术教育是整个教育不可割裂的一部分,接受艺术教育应该是每个孩子应有的权利。
我们希望把艺术教育带给那些缺少机会的流动儿童,这不是唱歌跳舞那么简单,对他们的人格成长、情操陶冶会带来终身影响。要通过艺术教育,让他们知道自己是有权利享受艺术的,他们对人生的期待也大大拓宽了,这种好处远远大过他学到了多少书本知识。
记者:他们是不是对艺术教育非常渴求?
杨澜:其实,每个女孩子的心里都有一只白天鹅,每个男孩子的心里都有一个小王子,只是他没有机会站出来(表达、体现出来),你要给他这样的机会。我觉得,每个孩子,包括流动儿童的内心深处都有那种很尊贵、很美好的东西,艺术教育就是要让这些正能量有机会成长。
艺术教育,离流动儿童并不远。他也许唱歌会跑调,但是他快乐的时候,也会哼哼几句。2007年,“与芭蕾共舞”活动刚启动之初,有个男孩子,不善于与人沟通,言语不和就拳脚相加,连对老师都敢动手。可这样一个孩子,也想报名参加与中央芭蕾舞团的合作演出,老师没让他参与,说他没有团队精神,这下把他给惹急了,嘟囔着“怎么能够把我排除在外呢”。为了证明自己有能力有资格参加,他不仅刻苦训练,而且学会跟同寝室的伙伴搞好关系。从这里面,就可以看出他对艺术表达的渴望。
流动家庭家长对活动都非常支持,争先恐后送孩子报名参加“阳光少年艺术团”。有一次,我们组织流动儿童到国家大剧院观看表演,看到孩子们坐上现代化、非常漂亮的大巴车,家长们都觉得特骄傲,逢人便说:“今天我家孩子去国家大剧院看演出了。”
通过艺术教育,一是要告诉流动儿童,城市对他们不是封闭的,而是欢迎他们的;二是让他们在跟城市孩子交流时,至少能够有共同的话题。
学会了艺术,就学会了表达爱和安慰
记者:您从2007年开始关注流动儿童艺术教育,2010年还曾就此向全国政协提出提案,您能讲讲艺术教育给孩子们带来的变化吗?
杨澜:我记得刚开始办“阳光少年艺术团”时,我跟孩子们接触,提出一个问题:我们用它来做什么?孩子们摇摇头,我问他们,你们怎么跟爸爸妈妈表达爱,他们说“抱抱”,我就跟他们说,如果你会唱歌、会跳舞、会乐器,就要用它来表达爱,向爸爸妈妈表达爱。艺术是情感表达的有效方式,学会艺术,就会多一种方式跟别人沟通,同时还可以得到内心安慰。我们的志愿者调查发现,流动家庭不仅物质比较匮乏,生活上缺乏安全感,亲子之间的情感交流也非常匮乏。父母早上5点钟出去摆摊,晚上回来累得不行,亲子间缺乏有效的情感沟通。有个孩子父亲是拉板车、打零工的,父亲过生日时,在吉他班学会弹吉他的孩子给父亲弹了首生日快乐歌,这个男子汉立即泪流满面,他说:“从来没想过孩子会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我的感情,我们从来没有这样的情感交流。”
我常常想起另一个故事,特别难忘。2007年,首场与中央芭蕾舞团合作“与芭蕾共舞”结束后,参加演出的几个男孩,每人拿着一朵玫瑰花,像小绅士那样站在那里,齐刷刷递给我,让我受宠若惊,那种感觉非常美好。在这些孩子的生活中,用玫瑰花来表达感谢,不是他们的习惯,但如果他会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心情和爱意,那一定是跟过去不一样。我们组织孩子们观摩、学习芭蕾艺术,最重要的是想跟孩子们说——你是很尊贵的。
在“与芭蕾共舞”的过程中,无论是孩子观摩,还是他们亲自参加各种初级培训,其实是让孩子的自尊得到加强。芭蕾是挺拔、自尊的艺术,体现自尊、挺拔的心理姿态。芭蕾艺术告诉孩子们:我是美的、尊贵的、值得尊重和欣赏的。这样给孩子心灵上带来的成长,比他会不会跳那些高难度的动作要重要得多。如果他学会了艺术,他安慰心灵、表达自己的爱,就非常容易。
记者:这种艺术教育,对流动儿童融入城市有什么作用?
杨澜:这些流动儿童,成长很快,读完初中就可能进入社会。现在对他们进行艺术教育,等他们长大后,因为过去曾得到过一种非常平等、真诚的关怀和帮助,他们会有美好的回忆,对这个城市有亲切感。这对社会凝聚、认同非常重要,如果他们感觉是被排斥、被施舍的,那样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。
有一个阳光少年艺术团弹吉他的孩子,他原来的理想是当一名音乐家,去年初中毕业以后,像很多同龄人那样,加入了打工者大军,在北京一个餐厅做洗碗工,志愿者回访找到他,再次问他的理想是什么,他告诉志愿者,现在的理想是当一名大厨,还说:“我今后的厨艺肯定特别棒,而且我不用地沟油”。志愿者继续问他,花了这么多时间学吉他那不是白学了?他说:“没有啊,下班之后特别累了,我就自己弹弹吉他,这是一种休息方式。”而且因为会弹吉他,打工的小伙伴都跟他特别好。他还告诉志愿者:“以后我无论干什么,音乐都会永远陪伴我。音乐是我一辈子的朋友。”
我们通过艺术教育,一是要告诉流动儿童,城市对他们不是封闭的,而是欢迎他们的;二是让他们在跟城市孩子交流时,至少能够有共同的话题,说我也去看过我国最高级别芭蕾舞团的演出,这对他幼小的心灵而言,是一种非常美的展示、体验。
通过艺术教育,让他们把美作为人生的启蒙,让艺术成为他们一生的朋友,实现流动儿童的人格成长、社会融入。
不培养天才,让艺术成为孩子一生的朋友
记者:与其他群体的艺术教育相比,流动儿童的艺术教育有什么不同和特色呢?
杨澜:我们关注流动儿童的艺术教育,不是为了发掘一两个天才艺术少年,培养一两个朗朗,或者让孩子们学会一两个方面的技能,而是要通过艺术教育的渠道,让他们把美作为人生的启蒙,让艺术成为他们一生的朋友,实现流动儿童的人格成长、社会融入。
艺术教育首先是情感和心灵的教育,所以一定要基于更先进的教育观。也就是说,不要把孩子作为某种工具,只是教给他们某种谋生技能,而是要把他们看作可以自由全面发展的个体,应该从个体的发展机会去看待流动儿童的艺术教育。在艺术教育过程中,流动儿童受到了尊重,他们的创造性、积极性、参与性得到体现并激发出来。通过艺术教育,我们要培养的是现代社会公民,而不是摇头摆尾、取悦观众的小演员。
你去看我们的孩子,他们都很大方、很朴实。我们不需要他们假模假样,我经常跟合唱团的老师说,我们不需要孩子们涂着红脸蛋、装腔作势,我们只想让他们很自由地表达。
记者:怎么做到让孩子自由自主地表达呢?
杨澜:待会演出,你会听到阳光少年艺术团的孩子们用法文、中文两种语言演唱“放牛班的春天”,其中,中文的歌词,是孩子们坐在一起,在老师的指导下,自己翻译出来的,这非常不容易,他们是有参与的。
现代艺术教育的理念,不是传统的、单向的、灌输式的艺术教育,而是更加开放、更具参与性,鼓励孩子们的主动性,以及他们是自己命运主人的这种拥有感。通过艺术教育,让他们知道,自己拥有全面发展的机会,自己想要去实现什么梦想,都是有可能的。这种理念的影响,可能会比他们学会唱几首歌、跳几支舞更重要。
记者:很多城市孩子被家长强制学习唱歌、跳舞,为了升学、考级,很功利也很痛苦,对于这种现象,您怎么看?身为母亲,您对自己的孩子会不会有更高的期望?
杨澜:没有,没有。我对自己的孩子,只是希望他能找到自己喜爱的艺术方式。儿子小的时候,我也强迫他学钢琴。直到有一天,他跟我讨价还价,说:“妈妈,考完四级后,我能不能不学了,我实在是不喜欢。”我尊重他的意见,就不学了。后来,我发现,孩子有他自己的天性,他的喜好必须得到父母的尊重,我儿子画画很好,所以我就更多地鼓励他去看画展、画册。 从这件事情,我得到的教训就是,家长和老师不能够这么想:只要是对孩子好的,就可以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他。艺术教育的过程,也是家长尊重孩子,并且让孩子参与进来的过程。学习艺术,孩子有很多机会和那些生动、多元同时也很高贵的灵魂对话,他们学到的东西会很多。我儿子上高中后,曾经去做志愿者,教智障儿童学校的学生画画,在这个过程中学到很多东西。这些智障的孩子,没法理解抽象的概念,比如说家庭,为了让他们理解,我儿子就把“家庭”这个抽象的概念具体化为“在一起吃饭”,让智障儿童把一家人吃饭的场景画出来,大家画得都特别棒,我儿子也特有成就感。他后来写总结论文时说:“我原来觉得是我在给予他们,后来才发现他们给予我的那种真诚的友谊,让我也非常受益。” 作为一个民间的公益组织,我觉得,我们所做的工作,应该跟现有教育服务体系相互补充、相得益彰,而不是相互重叠。
政府与公益组织相互补充,共同关爱流动儿童
记者:流动儿童在接受艺术教育、融入城市的过程中,涉及他们所接受的新文化与自有文化之间的冲突和矛盾,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?
杨澜:这涉及流动儿童艺术教育的具体操作问题,阳光文化基金,包括我们的合作伙伴,打工子弟学校的老师、校长们,以及歌路营的志愿者,对孩子们都非常平等,特别友善,非常尊重孩子的自主权利。
例如,歌路营志愿者在执行我们帮助流动儿童启发式的绘画教育项目时,孩子们最初画的图画都跟他们的老家有关,但是他们只能用最简单的线条和色彩来表达对家乡的热爱,后来他们有更多技能时,他们对家乡的描绘就更加绚丽、生动。我们的教学方法,不是说天一定是蓝色的(北京的天很多时候也不是蓝色的),太阳一定是红色的,而是让孩子看各种画,达利的画、印象派的画、抽象派的画,让孩子们天马行空地创作。你会发现,一个学期结束之后,孩子们画出来的画,都会让大人非常吃惊。他们的表达能力、创造能力,摆脱了以往呆板、教科书式、千篇一律的模式,打开了自由发挥的空间,所以这种平等、自主、自由理念的融入,是我们非常看重的。
记者:您在国外呆了这么多年,从国际经验看,有没有专门针对弱势儿童、边缘青少年的音乐救助项目?
杨澜:美国有个做了30多年的“舞蹈教室”项目,针对大中城市贫民区的少年,做得非常成功。他们对所有接受过“舞蹈教室”艺术教育的孩子作了跟踪调查,发现跟同年龄、在类似生活环境成长起来的孩子相比,这些孩子有机会得到更好的职业,受到更好的教育,有更好的收入,以及更为稳定的家庭关系。他们研究发现,艺术教育对于整个人格发育以及各种能力,包括沟通能力、社交能力以及未来融入社会的竞争力等方面,都有很大的帮助。
在巴西,也有专门针对贫民窟青少年的音乐计划,当中产生了一位天才,现在成为洛杉矶交响乐团的指挥。这位音乐家在接受CNN(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)采访时说,音乐让他进入美好、安全的空间。当他们放学之后,不跟街上的小帮派打架,而是到音乐世界体会莫扎特、贝多芬,体验人类灵魂的高尚和美好,他们得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体验。
这些计划,都是在国际上相当成功的计划。艺术教育对于流动儿童的重要影响,是被一再证明了的。尽管国度不同,但人性是相通的,流动儿童的艺术教育是有一些规律可以相互借鉴的。
记者:这些音乐救助项目,包括您从事的工作,对引导我们全社会都来关爱流动儿童有什么启示吗?
杨澜:不要说这么大。作为一个民间的公益组织,我觉得,我们所做的工作,应该跟现有教育服务体系相互补充、相得益彰,而不是相互重叠。所以,我们并没有进入具体的基础教育领域,对孩子们进行知识教育、技能教育,这些内容在国家教育体系中已经有强有力的保障,我们只是做一些补充。流动儿童的艺术教育,以及其所体现的价值和意义,可能是现有教育体系所忽略的,所以我们就专注来做这方面的工作。
我们计划今年在北京、成都建16间阳光艺术教室,给每个打工子弟学校配备12万元的艺术硬软件和管理评估配套资金,形成标准化、可管理、可拓展的模式,就是想把这个模式完善之后,向前推进、向更多城市推广。(记者李凌 俞水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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